富二代招亲
董先生为侄儿的亲事操碎了心。
董先生没有儿女，外界都认定，董家家业将会由他的侄儿小董继承。近年来董家高调进军动漫、电竞等新兴领域，就传是小董的意思。
小董今年二十六岁，风华正茂，身边自不缺少追随者，但他万花丛中过，片叶不沾身，一直没有一个稳定对象。董先生的哥嫂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，老人不图儿女为家做多大贡献，一辈子不容易就图个团团圆圆，董先生责无旁贷，就将给小董招亲的事揽在了自己身上。
董先生亲自出马，顿时惊起一滩鸥鹭，政商界名流争相攀亲，渴望能与小董佳偶天成，只是小董毕竟是董家一脉单传，分身乏术，董先生便要他列择偶条件，小董欣然提笔，写了五条，如下：
1.中国人，女人。
2.身高140-180，体重40-70。
3.年龄18-32。
4.能用普通话交流。
5.无先天疾病。
董先生看了，哭笑不得，道：“这写了跟没写一样，还需要你来列？就不能说点现实的，比如顾家，尊长爱幼，三观端正什么的。”
小董道：“你这才是写了也白写，谁会说自己不顾家，三观歪？我是怕条件设多了，把我的知心爱人给筛走了。”
董先生点了点头，道：“你这话也有道理，只是现在等着跟你相亲的已经有好几十人，除了卡拉泽副总理介绍的格鲁吉亚世界小姐，其他估计都符合要求，难道你每个都见上一面？”
于是小董效仿才子佳人小说，出了三道试题。董生招亲这一天，慕臣集团七号办公楼大厅花团锦簇，各方佳丽争奇斗艳，我和董家叔侄坐在十三层的落地窗前俯瞰天井，如同皇上选妃。
第一道试题在大屏幕上徐徐显现出来，却是小董手书的一首唐诗《春江花月夜》，众秀女需要写下自己的见解，经工作人员转交给小董后，再由小董决定哪些人可以进入第二轮。
我们所在的养心殿有现场的实况转播，董先生一见到题目，脸色就不好看，说：“你从小我就跟你说，字如其人，要好好练字，你不听，现在写这一手像鸡爪划的，还好意思放这么大贴出来。”
我见他说得重了，宽慰道：“现在数字时代，还有多少人练字？小董这字在后生里不算差的。”
陆续有见解送上楼来，其中大把夸小董的书法，有的还颇具才学，说什么“飘若浮云，矫若惊龙”，“笔走龙蛇，力透纸背”等等，小董不屑一顾，斥道：“真是胡说八道！”我和董先生见他小小年纪，难得有此自知之明，不禁相视微笑。
董先生道：“你瞧小董这一首《春江花月夜》，有什么玄机？”
我道：“小董的心思，我又怎猜得到？”
董先生笑道：“猜猜无妨，你又不是来求亲的。”
我道：“小董抄的是全篇《春江花月夜》，偏偏漏了‘不知江月待何人，但见长江送流水’两句，不知道是什么用意。”
小董惊叹道：“我就是漏抄了这两句，想看看有没有人能找到，想不到邵叔叔一眼就看破了。”
我道：“你又不是招语文状元，找到了又咋地？”
小董道：“起码说明有一定的文学素养，在当今社会，这样的人很难得了。”
我冷笑道：“《春江花月夜》号称孤篇盖全唐，但也不是人人信服，会背诵未见得了不起，不会背也很平常，我问你，‘忽闻水上琵琶声，主人忘归客不发’的后面两句是什么？”
“‘寻声暗问弹者谁，琵琶声停欲语迟’。”小董接道。
我没想到他能答上，不由得有些尴尬，提高嗓门道：“霓为衣兮风为马！”
“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。”小董面不改色。
我心知遇上了对手，等闲的奈何不了他。
“试问岭南应不好？”我也试问。
“却道，此心安处是吾乡。这是宋词，超纲了邵叔叔。”小董笑道。
我毕竟是老油条，眼看不敌，干脆放弃举证，直接点明要害，语重心长地道：“小董啊，你有些文化素养，想找个有内涵的老婆，这很对，没问题，但是你有没有想过，唐诗宋词，何止千万？每个人总有他没涉及到的盲点，焉知那盲点不会正好就是《春江花月夜》？我能背出《春江花月夜》，你董叔叔背不出，那并不因为我就比他厉害，只是他爱宋词，而我爱唐诗罢了，刚刚这阙苏轼的《定风波》，你董叔叔就能全部背下来，我却总是只记得这最后几句。”
小董小小年纪，哪里是我的对手？刚才胜利的喜悦顿时消散，半响说不出话来。
董先生哈哈一笑，说：“也好，也好，总是要淘汰一些人的，为什么不能是那些不会背《春江花月夜》的呢？这也是因缘，小董啊，你快去算算，有多少人通过了第一轮？”
小董意兴阑珊，指挥工作人员统计了半天，七十三名交卷的人中，只有六人晋级到了下一轮。
“怕是没人能通过三轮了。”我继续放炮。
“我要修改后面的题目。”小董踌躇道。
“快改，快改！”董先生就怕招不到侄媳。
小董直奔控制中心，折腾了十几分钟，才通知六名晋级者上到第二层。
第二道试题揭晓，要求各人对某位早已卸任的政治人物做出评价。
小董飞奔回来，和我们一起继续收看实况转播。
“你让女人谈政治，真是胡闹，这还是你改过的？”董先生皱眉。
“是的，之前是评价他的前一任。”小董说。
众女正埋头思索的时候，其中一女突然站起身来，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。
“有变故！”我大喜。
保安友好地拦住那女子，提醒她：“你如果离开这里，就表明你放弃资格了。”
女子勃然变色，怒道：“我是来相亲的，不是考公务员，这一轮一轮的面试是什么意思？你们也不太尊重人了！”
“说得好！”董先生起立鼓掌，“这才是我侄媳该有的风范。”
保安不敢做决定，他转过头，通过无线麦克风小声向小董请示。
“让他走。”小董说。
保安当即敞开大门，让开一条路，任由那女子离去。
董先生大怒：“如此个性女子你都瞧不上？你到底想选个什么样的？”
“不急，她如果头也不回地走出慕臣集团，就请叔叔和我一起去接她回来。”小董道。
董先生不解，小董挥手招呼工作人员，道：“把刚才那姑娘的画面切到我这里来。”
慕臣集团的摄像头无孔不入，顿时就有四个不同角度的画面出现在了前方的大屏幕上。
只见那女子徐徐回望，一步三回头，二楼到一楼的二十级的阶梯，在她脚下如同危崖。
“这姑娘不想走。”我笑了。
“套路，原来是套路！”董先生连拍大腿。
“我们都熟读心灵鸡汤，对这些面试时的反转故事熟得不能再熟了。”小董说。
留下来的五个姑娘陆续开始发言，有的说该政治家伟大光荣正确；有的说毕竟还是有历史的局限性；有的说自己还是太年轻，唯一能做的就是膜拜；还有的直接下讣告一般，称他为久经考验的阶级，伟大的主义者，等等。
“你看该选几号？”董先生问我。
“都是老生常谈，没什么意思，非要选一个的话，那个做讣告的还可以，套话基本都说得准确。”我道。
“我选34号和21号。”小董说。
这两人发表的政见完全相反，我和董先生面面相觑，忙请教他的标准。
“34号吴侬软语，堪比大小乔，21号有台海口音，入耳如志玲般断肠蚀骨，妹子要这样说话才不会听腻。”小董侃侃而谈。
董先生愕然，我哈哈大笑，道：“这可比第一道试题有意义多了。”
“简直胡闹！有失尊重！”董先生打抱不平。
“总是要淘汰一些人的，为什么不能是那些声音不好听的呢？”我反唇相讥。
看那两个杀出重围的姑娘时，34号一张瓜子脸，身如砧板，腿如筷子，是个小有名气的十八线演员，21号则略有些矮胖，长着一张圆脸，也算得上秀气可爱。
“34号无疑。”董先生道。
“我看21号可以，是个居家的样子。”我道。
“你是不是针对我？是个男人都会选34号。”董先生不开心，“34号这身材这相貌，打着灯笼都找不到，连他妈《春江花月夜》都会背，这还有什么说的？”
“不急，先看小董的第三题。”我道。
小董脸上一红，工作人员随即公布了第三道试题：“向我提一个问题。”“我”即是小董本人。
“嘉宾权力反转，这节目我看过。”我笑道。
“这个有意思了，纯主观题。”董先生点了点头，表示赞赏。
两位女嘉宾被带到不同的房间，工作人员给她们一张白纸，请她们写下最想问小董的一个问题。
这是临门一脚的关键时刻，两位女嘉宾都陷入了沉思，工作人员催了好几次才交卷。
我们围上去一看，21号的问题是：“你和景酸真的只是好朋友吗？”
景酸是红得发紫的女影星，八卦媒体曾拍到小董和她三更半夜吃麻辣烫的照片。
董先生哈哈大笑，道：“可爱，可爱，毫无水准的问题！”
“也许她只是想确认小董没有劈腿。”我维护台腔可爱妹子。
“这是最后一关，何等重要？她问这个问题，出于什么动机我不知道，但等于是放弃了机会。”董先生道。
“且看看另一个。”我道。
小董拿起34号的考卷，只见上面写的是《后赤壁赋》里的一句话：“吾有斗酒，藏之久矣，以待子不时之需。”
“好！古来贤妇，有此一人矣！”董先生拍手称赞。
“就是她了。”小董激动。
我提醒他们：“你的题目不是让她们提问？这个是陈述句，可不是问句。”
“题目是死的，人是活的。”小董道。
“特招，特招！”董先生表示支持。
我摊了摊手，这是他们董家选媳妇，我也只能说到这了。
董先生安排家宴，亲自接见新科状元，我也列席。
34号不愧是在直播网站有过亿点击量的女主播，谈古论今，引经据典，觥筹交错，不卑不亢，举手投足间气质尽显，我也不能不服，想不到这样几个题目，还真让小董选出了人中龙凤。
小董和34号约会了几次后，小董在社交网络上发文：“于是携酒与鱼，复游于赤壁之下”，34号随即转发，续道：“江流千尺，断崖有声，山高月小，水落石出。”算是确认了恋爱关系。
“人生难得再次寻觅相知的伴侣。”董先生眼角湿润，想起了少年时和白小姐的故事。
“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。”我接着唱下去。
“希望孩子们都好，不要像我们一样。”董先生感叹。
可惜事与愿违，才不到两个月的时间，34号就被拍到夜宿某青年男星香闺，次日午后才离开。
董先生感到颜面扫地，一面给小董打电话，一面通知旗下媒体加急撰写洗地软文。
“仗义每从屠狗辈，负心多是读书人。”董先生咬牙切齿。
“不用洗了，我们早就分手了，我这会一样在外面嗨。”小董道。
“什么？怎么回事？”董先生难以置信。
“没什么，就是处不来，大家好聚好散。”小董道。
“这样的你都处不来？你还想要怎样的？你早点说处不来，我介绍给邵先生也好。”董先生不满。
“是啊，她什么都好，长得也漂亮，但就是一点也不可爱。”小董道，“话太多，有时候真的很烦人。”
“话多也得罪你了？你娶个保姆得了。”董先生呵斥。
“什么鬼，你是没相处过不知道，我只想安静地看个电影，谁xx关心奥巴马还是特朗普当选总统？劳资回家看个娱乐节目，一会这个主持人是gay那个歌手坐过台，都xx哪里看来的？出去吃个饭也是，这个吃了胃疼那个吃了发胖，我真是有了，那个聊天难受的，为了一句‘朱门酒肉臭，路有冻死骨’的‘臭’究竟是读‘臭’还是读‘嗅’都能吵一天，我只想说，真是闲得蛋疼！”小董像是被撩发了，疯狂炮轰。
“就这些？这也没什么。”董先生不以为然。
“你看看我朋友唐君的老婆，那才叫出嫁从夫，上得厅堂下得厨房，我就要这样的。”小董说。
“那你当初不知道出几个炒菜的题？”董先生冷笑。
“是我太年轻，完全不知道过日子是什么样。”小董悔恨。
“别废话了，既然早就分手了，快叫他发个声明吧。”我提醒董先生。
“对对，快发个声明，划清界限。”董先生道。
“算了，之前在网上那么高调，现在不是打自己脸么？”小董道。
“怎么样都好，你不出面澄清的话，别人都以为你是戴了绿帽子，以后还怎么见人？”董先生发火了，似乎这也关系到他的名誉。
“戴就戴吧。”小董挂了电话。
董先生暴怒，顺手摔了茶杯。
“不知羞耻！”董先生大骂。
“笑骂由人，洒脱地做人。”我钦佩小董。
董先生瞪了我一眼。
幸好，34号的经纪公司及时发出了声明：34号一个月前已经和小董友好分手；34号和青年男星同为积极上进的新星，两人当晚是正常的工作交流；将保留起诉造谣者的权利。
“人家也怕被认为是出轨。”我笑道。
“算她识相。”董先生道。
我明白董先生的意思，他有一百种方法让34号从娱乐圈消失，只要他想。
小董恢复了花天酒地的生活，因为这次失败的招亲，董先生也懒得再管他了。
本以为小董就此走上他叔叔的不归路，哪知过了半年，小董突然亲自拜访，向我递上了婚礼请柬。
“谁家的姑娘？”我好奇。
“菲姐朋友的女儿。”小董说。
“哦，菲姐介绍你们认识的？”我问。
“不是，菲姐有一段时间爱打麻将，又找不到人，我和我爱人都被她叫去凑角，就这样认识了。”小董道。
“菲姐虽然信佛，一生却梅花三弄，我看并不是凑巧，你可别学她。”我摆出长辈的姿态。
“叔叔放心，下月的婚礼，还请叔叔抽空出席。”小董表情诚恳。
“那是当然。”我收下请柬，仿佛受了感染似的，不自禁地露出笑容。
一向高调的小董，婚礼却只请了双方的至亲好友，我和董先生跟菲姐坐一桌，菲姐跟董先生热情招呼，她还带着她同样大名鼎鼎的男友，听闻今天宴席上的酒菜都由他亲自把关。
“不是都说菲姐很高冷？”我小声道。
“那看是跟谁。”董先生昂然道，“对你还不是依然高冷？”
新娘一出场，吓了我一跳，比小董高了有半个头。
“她的鞋跟得有二十厘米吧？”我问董先生，婚纱拖在地上也看不到。
“平底，她父母都是模特，她当然比别人高些。”董先生道。
“这不只是高些，这得有一米八五了。”我道。
小董却不在意，仰着头亲吻了他的新娘。
我想起董先生和白小姐的故事，再看他时，果然已是老泪纵横。连菲姐都在用力鼓掌。
“新娘真漂亮，听说是港人？”我问同桌的至亲。
“加拿大华人。”菲姐回答。
我想起了小董最早的五条要求，谁能想到，那样看似宽松到极点的条款，竟然偏偏就剔除了他今天的新娘。
稍后新郎新娘致辞，新娘一口流利的英语，最后才用粤语说了句“唔该哂”。大家连声欢呼。
“她肯定不会背《春江花月夜》。”我大笑。
“我是招侄媳，不是招状元，为什么要背《春江花月夜》？”董先生吹胡子瞪眼。
2017年6月9日 虎泉
（本篇姊妹篇为：雨猫、夜游、清明）
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