华伊云

其实我是个诗人

雨猫

猫极爱干净,又非常怕水,关于这两点,熟悉猫的人都不会陌生。

因此,如果有人说,他看到猫在大雨中悠闲地散步,那我必然会怀疑他所讲的真实性。

更何况,那只猫还大着肚子,纵使有些特立独行的猫,但当她身怀六甲的时候,也不得不为腹中的胎儿考虑。

自然而然的,我脸上露出了不以为然的表情。

“你不信?”王刚问。

“很难相信,而且我自己家里也有猫。”我说。

“原来您也是爱猫之人,那咱们就好说话了,您肯定也知道,野猫因为被人抛弃,在外面吃尽了苦头,因此从来不会和人亲近,但这只猫很不一样,她晃悠悠地走到我的伞下,我停住,她就停住,我走两步,她就走两步。邵先生,我本来是不喜欢猫的,但她让我感觉有些不一样。”

“猫本来是孤傲的,但如果是有了孩子,那她也不得不有求于人,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。”我说。

王刚一拍手,还想继续讲那猫的故事,我赶紧切入正题,疾声说:“那只猫也许确实有些不同,但也不至于让你三年都不出门的养她吧?”

王刚一愣,脸色马上变了,冷冷地说:“我以为你身为当世奇男子,必有高论,原来也和普通人一样,既然是这样,您二位也不必久坐了!”

同来的董先生忙说:“邵先生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,小王他当年经历了许多不堪回首的惨事,这才隐居起来,倒不单单是为了养猫。”

我闷哼了一声,心想:“你又何必总是顺着这个自闭症青年?再这样说下去,我们过来又有什么意义?”

王刚马上说:“是啊,那一年,那一年我二十六岁吧,工作不顺,家里乱七八糟不说,感情上也一塌糊涂,我追求了好多年的女人,最后还是跟了那个**。”

他一直说话斯文,最后突然爆出一句粗得不能再粗的粗口,而连这句粗口,都说得抑扬顿挫,婉转动听,俨然有诗歌朗诵的水准。

我知道他说的“工作不顺”,乃是指他因严重违规,被研究院永久除名,而“家里乱七八糟”,则是指他父亲因车祸重伤,不久便别于人世,这些董先生来前已经跟我讲过了。然而听他的意思,却仿佛这两点都无所谓,感情上的失败才是最让他难以接受的。

我本来也想像董先生那样,效仿心理学家的循循善诱,但嘴上却克制不住的讥讽他:“却不知是怎样情深意动,让你一个人拿一生当了承诺。”

王刚浑然不觉,还陷入过去似的回忆:“那是世界上最好的女生……”

我忍不住哼了一声。

王刚的美好回忆还没开始就被我破坏,气得脸上一阵发白,愤然说:“你们这种全无感情的动物,知道什么?”

我冷笑着说:“你也配谈感情……”话说到一半,董先生看出不妙,严厉地叫了声:“邵先生!”但我没有理会他,反而提高了声调,说完了下半句话:“你倒是还有脸住着你父母的房子,吃着你母亲做的饭!”

王刚腾地站了起来,看得出,这三年来,从没有人这样跟他说过话,但我决不想像董先生那样顺着他,要知道,正是因为她母亲一直顺着他,他才会从三年前的天之骄子,沦落为今天的造粪机。

她母亲是没有办法,一个老年丧偶的女人,还能为儿子操心多少?但我和董先生的职责,却不是继续扮演这样的角色。

那一瞬间,客厅里一片寂静,她母亲出去了,不然一定会冲过来,维护他的儿子,将我和董先生——这两位她好不容易请来的贵客——请出门去。

我看到王刚的面容已经扭曲了,他也许是在酝酿掷地有声的还击,但他不可能驳倒我,哪怕只受过一丁点教育的人,都知道真理是站在我这边的。

可能正因为如此,他沉默的时间才会这么长。我索性也站了起来,对面不过是一个三年没沐浴过阳光的干瘦青年,他在各方面都对我构不成威胁。

就在这时,旁边关着的房门里传来了一声低沉的猫叫,我看到王刚本来紧绷的脸上,又多了一丝不安。

就是这声本来几乎微不可闻的猫叫,让董先生意识到,这是一个化解尴尬的契机,只听他极富演绎色彩地叫了起来:“啊哟!这可不就是那只猫么?小王,能不能叫出来让我们看看?”

王刚恶狠狠地看着我,看他的样子,显然并不想带我去看他的爱猫,但同样的,我对那只所谓的雨中奇猫,也没有任何的兴趣。

王刚还没有说话,房里又传来了一声猫叫,这次声音更大了一些,我也听得分明,同时想到:“我家的猫,似乎从来都没有发出过这样的叫声。”

王刚瞪了我一眼,一转身,疾步走到房门外,拧开球形锁便进去了。

董先生马上站了起来,我也走了过去。虽然我对那只猫没有兴趣,但我也想看看,一个让人宅居了三年的小房间,里面会是怎样的陈设。

不能不说,我相当得意外,按照常理,我脑海中浮现的,当然是时下宅男的卧室标配,就算里面摆着好几只充了气的娃娃,我也绝不会感到奇怪。

然而里面竟然什么都没有,当然,还是有一张床的,我之所以会感觉什么都没有,因为除了床这个睡觉所需的家具,就真的没有别的了,套用古人除了“家徒四壁”之外的形容,那就是“环堵萧然”,连一张桌子、一把椅子都没有。

王刚背对着我们,蹲在墙角里喃喃自语,我马上想到,房里应该还有一只猫,想必就是在墙角那里了。

在见到房间里奇特的环境后,我也忍不住又上前了两步,微微颠起脚尖,想越过王刚的身子去看看那究竟是何等样猫,能让他身处陋室三年而不觉得厌烦。

就在我伸长了脖子,做出看客丑态的时候,王刚猛地回过头来,吼了一声:“谁让你们进来的,滚出去!”

我在一瞬间,有些无地自容,但他这一回身,我也看到了墙角里的情景,一只白色的猫被关在笼子里,毛色不纯,不怎么精神,她的肚子很大,看来怀孕有段时间了。

我大声说:“你竟然用笼子养猫?我从没听说过有哪个爱猫的人,是用笼子养猫的!”我的话足够理直气壮,但事后想来,也是理亏之后,不得不用其他方式还击。

他更加愤怒了,骂道:“你管得也太宽了,你以为你是谁?”

我无言以对,虽然是他母亲请我来的,但那显然并非他的意愿,我也无谓多说。

董先生还在一旁打圆场:“狂犬病不能不防,现在也有很多用笼子养猫的……”

但这显然已经圆不了王刚的震怒,他一字一句地说:“请你们滚出去。”那个“请”字,显出他即便是在失态的时候,也仍有受过高等教育的修养。

董先生还想再说什么,但我已经知道今天到此为止了,于是我拉了拉董先生的衣袖,示意他不必多说,董先生只得叹了口气。

我和董先生没有说告辞的话,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,我回望了一眼,因为他家就住在一楼,阳台一览无遗,阳台连着的,本来就是王刚的卧室,但从阳台上枯败的花草来看,他已经很久没打开过通往阳台的门了。

董先生满是不快,一出门就抱怨起来:“你这什么臭脾气!我早就跟你说了,我父亲和他父母是世交,我们是来开导他的,你却只顾着火上浇油,这么一闹,我回去怎么跟我父亲交待,恐怕他都要觉得愧对故友了。”

我说:“这是茅坑里的石头,他母亲都不管了,你老头还管他干什么?”

董先生说:“你别说气话,他才不到三十岁而已,我说句夸张的话,如果他还这样下去,对国家都是损失。”

我冷淡的说:“这种人格不健全的人,尽早退隐山林,那是国家的福气。”

董先生又叹了口气,说:“也许他也有他的苦。”

董先生不说也就罢了,他一提起,我就又忍不住发作:“他所谓的苦,难道就是失恋而已?那竟比父亲的去世对他打击更大,真是让人没话好说。”

董先生说:“我听过他的故事,如果你刚才听他讲了,也许会对他有所改观。”

我说:“那除非是爱情小说的情节,但我相信,普通人身上不会有那样的故事。”

董先生说:“起码我听到的时候,还是有些唏嘘的,听说那个女子是他高中时的同学,长得一般,成绩也比王刚差得远了,但王刚就是认定她,等到大学,参加工作,两人的差距更是越拉越远,王刚在研究所工作的时候,那女子不过是一家私人小企业的电话销售。”

“我不觉得这故事有任何动人之处。”我说。

“你不觉得不可思议吗?王刚也算是眉清目秀,一表人才,家里的条件更不用说,但那女子死活都对他没感觉,王刚一直觉得是因为他还不够优秀,因此,他等到工作的第三年,拿到了象征着他们那一行无上荣誉的金徽章之后,他才再去找她。”

“那人家当然早已有了固定的男朋友。”我接着说。

董先生瞪大了眼睛,问:“你怎么知道?”

“这有什么难猜的。”我说,“这样出色的一个女子,自然不乏追求者,在二十五六岁的年纪,又怎会还是单身?”

董先生忍不住笑了:“你对她根本一无所知,就断言她是多么多么出色,未免太武断了。”

我说:“她起码没看上王刚,你也说了,从表象上来看,王刚是条件优越的青年才俊,但她根本不为所动,事实证明,她的选择是正确的。”

“你这就是偏见了。”董先生说,“那个女子虽然没选择王刚,但她的眼光也不怎么高明,听王刚说,她找的那个男人吃喝嫖赌,无所不为,但那女子依然执迷不悔,甚至怀了他的孩子,然而在她已经有了四个月身孕的时候,那男的却突然没了踪影,也就是在这时,王刚找到了他。”

他说到这里,顿了一顿,显然想等我发表意见,我也确实想到了诸如“接盘侠”“喜当爹”一类的名词,但也只是想想,我当然不会说出来。

董先生很是意外,说:“我以为你一定会嘲讽的。”

“这不应该嘲讽,如果王刚真能接受她,我只有敬佩。”我说。

董先生说:“是啊,即使是在如此开明的时代,也一样会面临来自社会、来自家庭的强大阻力,换做是我,都未必能够坚持下去。但是王刚对她却是真爱,听他母亲说,他甚至想到马上就和那个女子结婚,对于那没出世的别人的孩子,他竟然也容得下。”

我点了点头,说:“如果真是这样,那也不失为一桩美事,后来呢?”

董先生说:“听说,那女子开始也挺感动,甚至来过王刚的家里,不然王刚也不会向他母亲提起结婚的事,但这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,最后那个女子还是没有和他在一起。听他母亲说,虽然王刚已经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,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算太好。”

“王刚也许会错意了。”我说,“他以为他是在帮助那个女子,但是,既然他答应了要人家做她的妻子,便该敬她爱她,而不是将这一切,当做是他大无畏的牺牲。”

董先生愕然,结结巴巴地说:“你觉得,这样都还不叫牺牲?”

“没有人强迫他牺牲,这是他自己选择的,他可以为此感到自豪,但也就到这为止了,人家并不亏欠他什么。”我说。

“是啊,不亏欠他什么,还肯白送他一个孩子。”一向温文尔雅的董先生,居然也变得阴阳怪气起来。

“董先生,但愿你不会因为说过这么一句话而不安。”我淡淡地说。

董先生也意识到刚才的话有损形象,他清了清嗓子,说:“我先说了,你对那个女子,还是未免过誉,她如果真的够出色,瞧不上王刚,怎么等她落魄的时候,又能够接受了呢?”

我对他的这种论调,不自禁地感到反感,因此回答的时候,也带了一些脾气:“如果是普通的落魄,她或许还能坚持自己,但要是有了孩子,凡事就不能凭她所想了……”说到这里,我突然想到了什么,话就没再说下去,而董先生已经叫了起来:“是啊,就像那只猫一样!”

女人像猫,虽然经常有人这么说,但听到董先生做这种比较,我还是觉得有些怪异。董先生仿佛探寻到了宇宙的奥秘似的,兴致勃勃地说:“这样一来,王刚为什么对那只猫如此看重,也已经有了答案。”

我啼笑皆非,说:“你是说,他把对那个女子的感情,投射在了那只猫的身上?”

“难道不是吗?他跟你一样,是一个重感情的人。”董先生说。

“这对我并非恭维,不过老实说,我真做过类似的梦,大概是在我读高中的时候,我梦到我爱上了一只猫。”我说。

“那你比王刚还更进了一层。”董先生笑了起来。

“在那个梦里,我和如今的王刚并无分别。”我说,一般来说,梦做过便忘记了,但那个梦出现在我感情极其空虚的时候,还饱含寓意,因此印象极深:“我记得我对那只猫好得不得了,一刻也离不开,真的是捧着怕摔了、含着怕化了,仿佛它就是我的全部,我以为它也会一样地依恋我,但是在梦的最后,它忽然开口说话了。”

“它说它根本不爱你?”董先生乐了。

“不是,它瞪着它那双靓丽的蓝宝石眼睛,极其悲悯地说:‘你实在太可怜了,你将一切都托付在我身上,只因为我无力拒绝,但这就是你想要的么?’它说完这句话,我就崩溃了,哭得撕心裂肺,等到我醒来的时候,情绪都还陷在里面,那只猫就像一面镜子,将我的心魔照得清清楚楚,我常常都会想起他。”不知不觉,我也沉浸在了过去的回忆中。

和董先生分手后,我就把这件事放到了一边,王刚的那段所谓的爱情故事,并不能激发出我对他的善意,比起我的朋友——著名球星向天若和他的太太小泽佑香的婚姻,王刚更没有任何值得夸口之处。

大概是三个月后,一个雷雨交加的早晨,董先生给我打来了电话,急匆匆地说:“王刚好像出事了,他妈要我们去一趟!”

“出了什么事?”我问。

“不知道,他妈说,王刚半夜突然惨叫,但是他把房门锁着,不让他妈妈进去。”董先生说。

“他房里什么都没有,能有什么事?除非……”我本来想拒绝,但突然想起了一件事,那是一件本来不合常理的事,但因为我本身不感兴趣,因此一直都没有在意。

我和董先生马上赶到了王刚家里,她的母亲开了门,客厅里静悄悄的,只听得到外面的雷声和雨声。王刚的房门禁闭,也听不到任何声音。

老母亲急得眼眶通红,说:“刚儿半夜里叫得吓人,像是碰上了非常可怕的事情,但是不管我怎么问他,他都说没什么,往常到了七点钟,他就会出来吃早饭了,今天到这会都没出来。”

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,已经九点多了,而董先生已经快走两步,敲了敲房门,叫了起来:“小王,是我啊,我是董羁。”

“你来做什么?你别进来!别开门!”房里传来了王刚的叫声。

董先生和我对望了一眼,我们都听出王刚的声音极不寻常,即使那天和我吵起来的时候,他也依然努力保持着某种姿态,但现在则已经完全没有了那种腔调。

我朝他点了点头,走了上去,董先生马上就懂了,我用肩膀,他用脚,砰的一声,球形锁禁不住我们两人的撞击,房门应声而开。

就在房门打开的一瞬间,我们听到王刚纵声大叫,又有一道白影,从董先生脚边掠过。我和董先生回头一看,跑出来正是那只大着肚子的猫,以猫而论,她的身手并不矫健,但也纵身一跃,爬上了客厅的窗台,跟着跳出窗户,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。

与此同时,我们又听到老母亲惊叫一声,像是见鬼了一样,颤声问:“刚……刚儿,你怎么了?”

我和董先生再看向房里,也不禁吓得后退了两步,只见王刚穿着内衣裤站在墙角下,脸上满是血,更可怕的是,他的脸上有着好几道深深的伤口,已经看不清眼睛的所在。

在他的脚下,猫笼被踢翻在一边,笼子没有上锁,而猫刚才已经跑出去了。

老母亲赶上去查看情况,却被王刚推了出去,我和董先生被眼前的情景吓到,一时也不敢上前,只听到他仰天大叫:“她还是跑了是不是?我叫你们不要开门!我叫你们不要开门!”

他成了这副模样,想着的却是“她还是跑了”,我和董先生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,而王刚还不死心,他迈开步子,想往门外追去,但腿被床脚绊倒,整个人都重重的摔在了地上。

失去了自理能力的王刚,不得不被我们送去了医院,三年没出家门,最后却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离开,我和董先生都很是沉重。

从医院出来,雨还在下着,我和董先生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,甚至,不知道应该怀着怎样的情绪才好。

“她真是太可怜了,三年的隐忍,最后以这样的一种方式来做了断。”董先生叹了口气。

“什么猫会怀孕三年还不产子?我们早该想到了,至少该想想他之前所作的研究!”我朝着雨中望去,似乎见到了王刚所描述的,那个本来极不合常理的情景。

2015年3月16日 四眼井

(本故事纯属虚构。本篇姊妹篇为夜游、招亲、清明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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