华伊云

其实我是个诗人

有多少人再也没有属于他们的夜晚,又有多少人,从来没有做过他们想做的梦

工厂里弥漫着流水线机器有节奏的呜咽声,颇似复读学校的书声朗朗,美丽的女经理化身导游,正向我们介绍这所“梦工厂”的过去、现在和未来。

若非商界巨子董先生非要亲自来考察这家合作伙伴的成色,我又怎会去听她的陈辞滥调?

等女经理带我们来到董先生钦定的那条生产线时,太阳已经快落山了,我早已是困酣娇眼、欲开还闭,只等董先生把程序走完,就要回酒店躺下,但董先生毕竟是榜上有名的大人物,我见到他饶有兴致地走走看看、还主动和女经理进行深入探讨,显然一时半会收不了尾。

正当我神游天外的时候,女经理突然扯着喉咙叫起来:“苗青青,苗青青!”我给她一吓,不自觉地抬眼去寻找她使唤的是何等样人。

前面我懒得描述工厂里面的风貌,因为实在太普通,工人们穿着统一的制服,默默无言地在流水线上进行着机械化操作,有什么可说的呢?

可是当那个女孩从人群中走出来的时候,我又后悔没把工厂的环境大书特书一番,任何一个写文字的人,都知道此处应用上“对比”的手法,用冷冰冰的广场车间,来烘托这一位清丽脱俗的美女的登场。但以我匮乏的想象力,又怎会想到,在这样一个地方,会有这样一个女孩出现?

那个女孩——叫做苗青青的——怯生生地走到距离女经理三米之外的地方站住,女经理又招了招手,苗青青这才走近。女经理便说:“你去给董先生演示一遍全部的流程。”

苗青青退回到人群中,坐到了流水线上。我不自觉地涌上前,看到这个小姑娘神情严肃,双手在机器上娴熟地操作,她的手指纤细而修长,似乎正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天生用来弹钢琴的手。

除了我,没有人关心她是怎样工作的,大家的目光都注视着在流水线上逐渐打磨成型的模具,耳边是女经理极度煽动性的解说。董先生连连点头,对工厂的制作流程十分满意。

“我们的制作标准时效是13分钟1个。”女经理说。

“不愧是‘梦工厂’,果然是华中第一速度!”董先生赞叹。

眼看董先生就要被女经理引上无关紧要的歪路,我赶紧干咳了一声,董先生马上向我望了过来,而我则看向了流水线上的苗青青。

董先生和我毕竟是几十年的默契,他微微点头,问女经理:“刚才那一套制作下来,似乎还不到13分钟?”

“是的,总共是9分56秒,这是比较顺利的,我们定13分钟的时效,是综合了所有员工工作效率后的整体考量。”女经理说。

“能请为我们演示的那位女同志再出来一下么?”董先生问。

女经理再次提高声调,叫起了苗青青的名字,她叫得极其刺耳,如果是我叫那个名字,我一定懒得搭理她。

苗青青又走出来了,我本来想再走近一些,站到董先生的旁边,但当我看到苗青青脸上流露出不太情愿的表情时,便打消了这个念头。

董先生凑到苗青青面前,像是一个敦厚的长者,问了一个极其没水平的问题:“你从事这个工作有多久了?”

“一年半,快两年了吧。”苗青青回答。

“看你年纪不大,这是第一份工作么?”

“之前也做过些别的事。”

“哦……哪个学校毕业的?”

我本来对董先生面试官式的提问感到不快,但当苗青青回答出她所毕业的学校时,我又马上有了收获,那绝对是一所极负盛名的顶级高校,能进入该校就读的学生,刻苦用功自不用说,天资也必超出常人。如今,该校的校友已是叱咤于各大高尖领域的人生赢家,我甚至知道,他们连巫术都有涉及,就有一个未经证实的传闻,说有人被变成了猫。

苗青青显然不属于该校的优秀毕业生之列,不然也不会来做这份流水线的工作,即便如此,当她吐露出那所著名院校的简称时,我还是明显地感觉到,那所院校仍能带给她力量,短短的两个字,就能令她的头抬得更高一些。

我之所以不写出该院校的名字,因为该校绝不会以一个流水线工人为荣,那我也不必替它做广告了。

我担心董先生再问下去,会造成无法挽回的恶果,所以我果断喊了一声:“董先生!”

董先生马上撇下所有人,向我走了过来,我也向他走过去,小声说:“你把这个女孩签过来吧。”

“你也太异想天开了,我是来谈生意的,怎么能当面挖他们的人?”董先生皱眉。

“你谈你的生意,我只要她。”我说。

“你有什么办法?”董先生做贼似的往后看了看。

“你继续谈生意,我约她下班后见面,就以你的名义。”我说。

“你注意下影响,我们公司还是有一定地位的。”董先生拍了拍我的肩膀,重新回到了视察的队伍中。

我看到女经理警惕地看我,她一定以为我是董先生的智囊,我忍不住笑了,女经理也礼貌地笑,我笑得越灿烂,她就笑得越别扭。

董先生提出要再到旁边去看看,女经理不敢怠慢,众人又簇拥着董先生走了。我则赶在苗青青回流水线之前,跑过去将她拦住,飞快地说:“董先生想约你吃饭,你们几点下班?”

苗青青吓了一跳,大眼睛眨了眨,问我:“约我吃饭干什么?”

“一定需要干什么吗?”我说,“我六点钟来接你。”

“不行,六点我事还没做完。”苗青青说。

“你们不是五点半下班吗?”我问。

“要做完任务才能走,起码要到八点。”苗青青说。

“好,那就八点,到时候见。”我不等她回答,转身就走。以董先生在商界的地位,她不可能拒绝。

找到董先生后,我懒得照顾随行诸人的想法,直接把他拉到一旁,说:“约了晚上八点。”

“八点?我们不可能待到那个时候,他们晚上在酒店备了宴席。”董先生说。

“改到工厂食堂。”我说。

“那也不可能在八点的时候再到这边来,我总不能晚上还继续考察吧。”董先生说。

“你想办法。”我说。

董先生只好跟女经理说,他仍未拿定主意是否合作,因此,他要求在工厂过一夜,深入其中,好好体验一下再做决定。

“我们不是血汗工厂,都是按照《劳动法》来的,朝九晚五,正常作息,从来不熬夜开工,董先生怕是不会有什么收获。”女经理说。

“对于我来说,做任何事情都会有收获,这就是为什么我能做到今天这个位置。”董先生不想多言,干脆耍起流氓。

女经理不敢再说,赶紧去给董先生安排住处,董先生又提出晚宴改在食堂,与工人们同甘共苦,女经理又是一通安排,我猜她在叫厨师往今天的伙食里加肉。

一番逢场做戏之后,我和董先生终于在晚上八点,又一次回到了苗青青所在的厂房之外,女经理还想跟来,被董先生厉声喝止了。

我让董先生在外面等着,我进到厂房里,看到还有不少工人在忙碌地工作,苗青青却已经不在了,我马上意识到,我想当然地以为她一定会赴约,这实在是太小看她了,我本不应该有这样的失误!

我懊恼地走出来,董先生见了,笑着说:“你既然觉得她不一般,一早就应该想到了。”

“但她只是一个流水线工人!”我说。

“那你又为何青睐她?”董先生问。

“这里不是她应该待的地方。”我说。

“所以你擅做主张,在我的公司里给她找了个职位?”董先生笑。

“不,去贵公司太亏待她了,我希望她能给我做事。”

“那还不是我来买单?”

我和董先生互相嘲讽着,漫步在工厂的小路上,我突然想,如果拆掉这里大片大片的厂房,改建摩天轮、过山车,那才勉强够得上“梦工厂”的名头,现在这所谓的“梦工厂”,又能寄托上谁的梦?

幸而董先生事业有成,我们才能在工厂里悠闲地散步,然而同样的月光下,工人们又怎有心欣赏这山野的孤独?

我心里有些起伏,想着明天一早再来找她,董先生却劝说不必了,我知道他的意思,但我想,他未必全然知道我的意思。

我们走过了工厂的很多地方,最后来到了操场的跑道上。这个操场作为该工厂劳逸结合的佐证,下午已经被女经理狠狠地介绍过了,虽然,当时操场上一个人都没有。

我们绕着操场不知道走了多少圈,夜色渐渐凉了,董先生想到事业,终于提出:“一点了,该回去了。”

我点了点头,和董先生一起往出口走去。就在这时,本来无比寂静的夜空,突然传来了一阵间错有致的脚步声。

我和董先生互相望了一眼,董先生说:“难怪他们能有这样的生产速度。”

我也想到了,为了促进生产,让工人晚上加班加点,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。

但很快,我们又意识到,脚步声分明是向着操场过来的,这里又如何工作?

我突然有些害怕,不禁和董先生靠得近了一些。董先生勉强笑了笑,说:“难不成他们白天工作得太辛苦,所以只有晚上才有时间锻炼?”

他话音未落,前方操场的出口处果然出现了几个人,那些人穿着工厂统一的制服,径直来到了跑道上,跟在他们后面的,还有源源不断的人群。

我和董先生不明白状况,觉得上前询问也不好,毕竟在这个时间,我们本来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。

“走吧。”董先生说。

我们迎着人群走去,工人们大多默不作声,偶尔有几个人说话,但也是很小声的。我们从他们旁边经过时,尽可能避远一些,他们就像没看到一样,根本没有人管我们。

眼看就要到出口了,我终于松了口气,就在这时,月光映衬到一个女孩子白白的小脸,我一看到她,就忍不住叫了出来:“苗青青!”

苗青青也在人群里,她刚刚进到操场,月光在她脸上只是一闪而过,很快又隐藏在了黑暗中。

她并没有答应我,董先生叹了口气,又说了一遍:“走吧!”

我突然迸发出一股冲劲,撇下董先生,朝苗青青跑了过去,董先生赶紧追上来,小声叫着:“算了,算了吧!”

我不理会他,一把抓住苗青青的胳膊,疾声问:“你们在做什么?晚上为什么不等我?”

我急于得到她的答复,又是在大晚上,因此和她靠得很近很近,在极其微弱的月光下,我看到她的脸色有些疲倦,眼睛没有什么神采,即使我拉住了她,她也似乎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。

我很是错愕,虽然我也想过她是多么的高洁傲岸,但在面对面的情况下,总该有所表示吧?

她继续往前走,想挣脱我,我一急,手上自然而然地,又加了一把力。

苗青青被我一拉,全身都猛然颤抖了一下,我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,赶紧把手缩回来。苗青青扭头看向我,时间似乎有五秒钟的停滞,接着,她惊叫一声,飞速地逃走了。

这一下又是大出意料之外,只是一眨眼的功夫,我就再也找不到她了,黑暗的夜空中,只见到黑压压的人群在围着操场走路。

我还想再去找她,忽然,身后的董先生也大叫了一声,他一向镇定自若,我从没听过他发出这样的叫声。

我一回头,看到董先生惊慌失措地往出口狂奔,如同一匹受惊的野马。我来不及多想,赶紧追了上去。

我从来不知道董先生有这样的速度,等我追到他的时候,已经离操场很远很远了,我接连拽了好几次,花了好大的力气,才使他停下了脚步。

“你怎么了?不想给他们见到,也不用这样疯跑。”我气都差点喘不上来。

一向微笑着的董先生,这时竟然面如土色,结结巴巴半天,才说出一句话来:“太……太可怕了,他们简直就是僵尸!”

“你在说什么?什么简直就是僵尸?”我莫名其妙。

“他们……那些人!你没看到么?他们眼神空洞,漫无目的地在那里走路……他们真的就是在走路,就只是在走路……像……就像行尸走肉一样!”董先生近乎咆哮。

“你别讲鬼故事。”我说。

“我哪有这个心情,你想想,想想你拉住的那个女孩!”

他吼出这句话,我也不禁全身一颤,就像我用力拉住苗青青时,她的反应一样。

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,它往往发生在你睡觉的时候,随着一下失重般的抖动,你从梦中惊醒,一时不知身在何处。

许多之前没有细想的事情,瞬间就融会贯通了,原来那五秒钟的停滞,并不是我主观感受上的时间误差,而是在那五秒钟里,苗青青还没反应过来,她当时身在何处!

我的后背一片冰凉,漆黑中本来没太看清的她的眼神、她的表情,现在都清晰地映在了我的脑海里,除了她,我仿佛也看到了其他工人的面貌。

“他们就像没有灵魂,就像提线木偶!太可怕了!太可怕了!”董先生一直在大喊大叫,可能只有这样,他才能释放出心中的恐惧。

“他们不是没有灵魂,他们是在梦游。”我说。

我为那个诡异的场景,提供了合理的科学解释,但这反而让一切都更恐怖了。

“群体梦游,这是为什么?”董先生喃喃自语。

“我想,他们是在活动身体,以便再一次投入工作。”我说。

“梦游时还能工作?”董先生惊讶。

“一般不会,但经过培训之后,未必就不能,梦游并不是没有意识,很多梦游的人,就会在半夜给自己做饭,甚至回答别人的问题,只是他醒来后完全不记得而已。”我思如泉涌,嘴上说得轻快,脑后却也感到有阵阵阴风。

“就算是这样,也没有人会在梦游的时候,还回到工厂里工作!”董先生反驳我的理论。

“如果是有人在操纵呢?你别忘了,苗青青是哪一所学校毕业的,我们才刚刚拜访过她的师兄。”

“这……”

“睡觉跟吃饭一样,是任何人都不能剥夺的基本权利,我决不容许他们这么做!”我情绪激动。

“你想怎么样?”董先生问。

“我要揭穿他们,让这间工厂再也没有立足之地!董先生,你不能跟他们合作,他们根本不把员工当人。”我不自觉地挥舞肢体,像正在竞选总统的政治家。

“你不能这么做!”夜空中传来了一个锐利的女声。

这真是差点吓尿裤子的一晚,我和董先生本来就高度紧张,如果我们不是有两个人,一定吓得尖叫着逃走了。

强自镇定了好一会,我们才鼓起勇气向发声处看去,黑暗中走出来的是穿着白色工作服的苗青青,她的表情很愤怒,在距离我们大概两米远的地方站定了。

“你……”我一时还不敢确定,怕她还在梦游。

“你没有权利这么做。”苗青青一字一句地说。

“他们在操纵你们,他们把你们当成是流水线上的机器!”我大声说。

“没有人在操纵我们,我们是在工作。”

“可现在是睡觉的时间,他们连你们睡觉的时间都不放过!”

“我们本来是在睡觉,是你吵醒了我。”

“荒谬,这太荒谬了!”我像个拙劣的演员那样仰天大笑。

“这都是算工时的,睡觉的时候还能拿加班补贴,有什么不好?”苗青青问我。

“你们工作的强度已经够大了,如果连休息时间都没法保证,身体会受不了的。”不知不觉的,我也用上了长者的口吻。

“生前何必久睡,死后自会长眠。”她平静地回答。

这本来是多么有趣的一句话,但现在从她口中说出来,却只让人不寒而栗。

“你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,完全不用做这样的工作,这些流水线上的事情,小学毕业都可以做。”我设法开解她,用的却都是我一贯反感的理由。

“我没有技能。”她说。

“不要妄自菲薄,你肯定有你的专业。”我说。

“我有学过的专业,但是我没有技能,不然也不会找这样的工作了,我大学里学的那些东西,以你们干实际工作的人眼光看,跟什么都没学,又有什么区别呢?”她说到这里时,声音中终于透出了一些酸楚,还化用了现代文学名著中中的对白。

“你不用去做实际的工作,有的人,生来就有别样天地,你大可以去做你喜欢的事,如果你不介意的话,我想请你做我的助理。”我自以为很诚恳地说。

“不用了,邵先生!”她冷冷地说,“我有我的自尊和骄傲,我自食其力。”

我惊得呆住了,她竟然会认识我,但我完全没明白她的意思。

“你认识我?”我问她这句话的时候,心里还有些高兴。

“当然了,邵先生的为人,我听说得多了。”她说。

这次,她话中的讥讽之意再也明白不过,不过我早已经习惯了,也没有在意,董先生却忍不住,不客气地说:“人各有志,邵先生,你也不必多说了。”

我唯恐董先生让矛盾激化,赶紧说:“你如果愿意来我这边,我可以开出十倍于你现在的工资,你不信我不要紧,你应该知道董先生的能耐。”

这是多么没水准的一句话,居然会从我的嘴里说出来。董先生马上阻止了我的疯狂,他厉声说:“邵先生!你可别忘了,你已经等了快三年,那个日子马上就要到了,我劝你别再轻易许下诺言!”

我被他当头棒喝,脑子这才清醒了一些,苗青青冷笑了一声,说:“邵先生,我没有你那样的富人朋友,但我踏踏实实工作,一切都心安理得,这就是我的生活方式,请你别再骚扰我了!”

听她说完这句话,我终于没有了任何的幻想。董先生说得没错,就算我现在怜惜苗青青,请了她来为我做事,等到那个日子来临,这边又该怎样处理?我没法再养着她,董先生也不会愿意,到时候,一切还是要重来。

我再也没有话可说,苗青青甩下一句:“邵先生,我希望你别多管闲事,照顾好你自己吧。”就恨恨地走了。

我呆立在原地,不知道是该欣赏她的独立个性,还是该可怜她现在的境况,也许都有吧。

“怎么办,我还要跟他们合作吗?”董先生问我。

“合作吧,如果失去了你这样的大客户,他们的日子就更难过了。”我叹了口气,又说:“我不知道,为什么这么多形形色色的人,都做着同样没有意义的工作,像苗青青这样的女孩,明明应该有着属于她的人生,只做自己想做的事,绝不是像现在这样,穿着一身肮脏的白大褂,被俗不可耐的中年妇女呼来喝去,我真是忍不了,可是没有办法……”

“我倒觉得,这样才是公平的。”董先生说。

我没有心情再和董先生争论了,我多想一切都只是一个梦,我可以在梦里再也无法醒来,只是希望,在梦里出现的人,他们的梦都是美好的,即使白天再怎么辛苦,也能在夜晚寻找到内心的归宿。

我不知道,有多少人再也没有了属于他们的夜晚,又有多少人,从来没有做过他们想做的梦,我不知道,就连我自己,也只是一个冰冷的记录者而已。

2015年3月28日 四眼井

(本篇姊妹篇为:雨猫、清明、招亲)

评论

热度(2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