华伊云

其实我是个诗人

何潮生看到江海平的第一眼,就觉得这是命中注定

据说西湖月下老人祠有一副对联:愿天下有情人,都成为眷属;是前生注定事,莫错过姻缘。初中上学的第一天,何潮生看到他的第一眼,就觉得这是命中注定。

何潮生先看到的是一位高高瘦瘦、白净文雅的女士,心中已有好感,女士看到潮生旁边座位空着,就把儿子拉过来,对潮生说:“他坐你旁边行不行?”潮生点点头,女士笑着说:“那我就把他交给你啦!”

他个子瘦瘦小小的,斯斯文文的样子,不知道为什么,潮生只看了他一眼,忽然满脸通红,赶紧转过了头去,生怕被他发现。

只同桌了十几分钟,班主任来了,他早已拟定好一份座位表,用粉笔写在黑板上,大家按新的座位坐好。潮生和他隔了好几排,她偷偷地在黑板上找他的名字,江海平,这就是他的名字。

潮生的心砰砰直跳,她想起外婆从小就跟她讲:“春江潮水连海平,海上明月共潮生。潮生,你的名字就是从这句诗里来的。”外婆以前是市第一高中的语文老师,她最喜欢的诗就是《春江花月夜》。

她跟着又想:“江河湖海,江河,江何,江海平和何潮生,命中注定就是一对。”

潮生不敢再想下去,她觉得自己是个不知羞耻的坏女孩。

海平家距离她家不过百米,每天睡觉前,潮生都幻想着一个场景:天色刚蒙蒙亮,海平在楼下叫她:“潮生,潮生,上学去啦!”潮生揉揉眼睛,慵懒地起床,又是幸福的一天。

可是这样的场景,从来没有真的发生过,初中三年里,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。每天放学回家,海平在前面,潮生落在后面,没隔多远,只是潮生没有追上去,海平当然也没有停下来等她。

毕业典礼在八月,高中已经快开学了。大家回到母校,互相写赠言,潮生鼓起勇气,把留言簿递给海平,飞快地跑回了自己的座位,过了好久,海平把留言簿递回来,一句话也没有说。潮生怕别人看见,等回到家,关了门,才打开来看,可是那一页上干干净净,连一个字也没有写,潮生又羞又气,把留言簿锁进抽屉的最里面,再也不想打开。

到第一高中的第一天,同样的故事再次上演,潮生正站在走廊上,看到海平的妈妈送他来学校,潮生慌忙跑回教室,听到海平妈妈说:“那不是你同学吗?你们又在一个班上呀!”

但潮生不再相信命中注定,她悔恨自己的用心良苦。

这时的海平已经长得高大帅气,潮生听说班上有好几个女同学喜欢他,课间时,甚至还有高年级的学姐慕名来看她。

潮生记恨着海平羞辱自己,高中三年里,她没有跟海平说一句话。就这样到高考结束,潮生选择了家乡的大学,海平则打算去东城。

同学的金榜题名宴结束,大家跑去唱歌,玩到很晚,最后要送女同学回家,一报住址,潮生就被分配给了海平,潮生忙说:“不用他送,我自己可以回去。”同学们不依,把海平推给他。

像是回到初中放学的路上,只是这次潮生走在前面,海平落在后面。没走多远,海平追上来,潮生也停下来等她。

“我们好像已经同学六年了。”海平说。

“可是一句话也没有说过。”潮生说。

“是啊,明明上学第一天就认识了。”海平说。

“……”潮生说不出话来,心里反复响起一个声音:“他还记得,原来他还记得。”

“你肯定不记得了。”海平望着夜空,幽幽地说:“我还记得班主任在黑板上写座位表,我找你的名字,‘潮生’,真有意思,小时候,妈妈常跟我讲,我的名字来自一句诗:‘春江潮水连海平,海上明月共潮生’……”

潮生的眼泪夺眶而出,这也许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。

海平发现她的异样,停下了脚步。潮生抬头看他,月光下洁白的脸,和初见时一样。她只觉得天旋地转,半天无法镇定,低声说:“我也是……”

“你也是什么?”

“我也在黑板上找你的名字。”潮生说完这句话,羞愧难当,拉住他的衣袖,想藏住自己的脸。

一切都是顺理成章,清风拂过年轻的面庞,好像很快就到了海平家楼下。海平低下头,在她脸上轻轻一吻,潮生全身发烧,不知道他为什么只亲自己的脸,忽然听到一个女人“嗤”的一笑,潮生慌忙把海平推开,飞快地逃走了,远远地听到那女人说:“不要怕,我早就知道啦!”原来是海平的妈妈。

很快上了大学,每天从早到晚的军训,但哪怕再忙,只要晚上回到寝室,在阳台上打一个电话,就觉得这一天依然过得充实。

只是不在一个城市,思念与日俱增,终于熬到了国庆假期,潮生迫不及待要见他,江海平只说不用,路上奔波辛苦,潮生不依,千方百计抢到了一张火车票,在绿皮车上站了十八个小时,终于来到了他的城市。

到火车站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,江海平没有来,潮生问他在哪里,江海平说学校有活动,约晚饭时见面,潮生坐公交过去,连续地奔波,累得睡过了站,这是一座旅游闻名的繁华都市,恰逢假期,街上热闹非常,潮生辗转着坐了一个下午的车,终于在太阳下山的时候来到了他的学校。

江海平仍然没有露面,不接电话,只发信息说有事。潮生的心早已沉了下去,她已经有些预感,只想知道这预感是否真实。

她独自坐在湖心亭里,三三两两的恋人经过,见她坐着不走,只得另觅他处。月明星稀,不知道已是夜里几点,江海平终于现身,潮生平静地站起来,等着他的解释。

江海平并没有解释,他低下头,说:“对不起,我已有女朋友了。”

潮生往他背后望去,湖边站着一个怯生生的少女,一脸娇憨淳朴的模样。

就是她了,她哪一点及得上我。潮生心想。

“不用对不起,我们也没有在一起过。”潮生平静地说。

江海平做出为难的样子,踌躇着说:“我给你写的东西,你也丢了吧。”

潮生不明白他写过什么东西,眼前的江海平已经是另一个人,她没有话可说,转身离开了。

两个月前互道倾心时的月光,和这天晚上的并没有什么不同。回去的路上,潮生恍惚中感觉这两个夜晚都不曾真实存在过,潮生和江海平只是六年没有说过话的普通同学,本不该有这后面的故事。

很快,潮生也交往了男朋友,她这样的条件,选择不知道有多少,心里也从未惦记着江海平。到了除夕,江海平忽然打来电话,潮生接了,听到江海平说,他从没忘了潮生,全是那女生诱惑她,说异地恋无法成功,自然要选择眼前人,那女生为了江海平,也和高中时的男朋友断绝了关系,那可怜的男生千里迢迢追到东城,要跪下来挽回,那女生只冷冷地说,你要是个男人,就别让我看不起你。她教江海平有样学样,也用这一套说辞让潮生死心,却没想到潮生如此冷漠,并没有一点念及旧情,可见江海平在她心中不过如此。

潮生平静地听他哭诉,江海平喝醉了酒,前言不搭后语,话又一句比一句直白。等他没话说了,潮生说一句:“再见。”挂断了电话。她明白江海平并不是真的想她,只不过和女友闹了别扭,如此而已。

这天晚上,潮生梦到了那个好久没幻想过的情景:天色刚蒙蒙亮,海平在楼下叫她:“潮生,潮生,上学去啦!”潮生揉揉眼睛,慵懒地起床,本该又是幸福的一天。

新年第一天的清晨,江海平又打来电话,怒斥潮生不要再纠缠他,他们早已经断了。潮生不说话,想听他还能说出什么话来,江海平果然有源源不断的怨恨,骂潮生不要脸,自己已经去到那么远的城市,潮生还要去打扰他的生活。潮生没有办法听他说完,挂断了电话,江海平不依不饶地打来,潮生不敢再接,她明白江海平并不是真的恨她,只不过刚刚和女友复合,表示衷心而已。她心里早已没有这个人,只是现在连梦也碎了。

过了大半年,外婆过八十大寿,叫潮生放学回家里吃饭,天已经黑了,潮生经过江海平家楼下,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,不禁有些伤感。忽然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:“潮生,潮生!”潮生转头看见一个美丽的女人,那是海平的妈妈。

“你没有去东城读大学吗?”海平妈妈惊讶地问。

潮生茫然,海平妈妈迎上来,说:“我以为海平偏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读大学,也是因为你呢!”

“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?”潮生问。

“你不记得了?当初是我把海平交给你的呀。”海平妈妈笑着说,她顿了一下,又说:“他从初中到高中,六年都念念不忘的漂亮女孩,我怎么会不知道呢?”

潮生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,她怕海平妈妈看见,飞快地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,多少回忆和故事,霎时间全部涌上心头,蒙受的羞辱、被骂的愤恨,都聚集在这一刻才释放出来。

许多年以后,潮生和丈夫要搬进新居了,回家整理旧物,丈夫看到那本留言簿,兴致勃勃地翻开,笑着说:“潮生,你果然很受欢迎呢。”

潮生接过来,看到几行字孤零零地写在倒数第二页:“听说你要去一中了,我让妈妈托了关系,也要去一中。希望到时候还可以做同学!”下面还有一行字是:“春江潮水连海平,海上明月共潮生。”她怔怔地出神,想起当初外婆把一中的分班表拿给她看,她软磨硬泡,苦苦哀求,终于求外婆把她调去了海平的班级。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。

(完)

2021年4月14日 南望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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